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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歌別宴(〇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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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歌別宴(〇三)

雪如玉碎的粉屑,飄飄搖搖地落著,兜轉迂回的風縈繞在兜轉迂回的石徑上。

兩個人走著,此刻誰都想不到,這曲折的路程從這刻起就往前延伸去,竟伸出去許多個年頭。猛一回首,過盡千帆,周遭的人早雕零如葉,照舊只剩下他們兩個在走。

眼下紅顏未滄桑,妙真還帶著一張沒有哀愁的臉走進曾太太屋裏。鹿瑛也在榻上坐著,見她進了屏門,便起身讓她,“姐,你來坐。”

她剛拉了鹿瑛一齊坐下,曾太太就問:“外頭下雪了,你怎的還穿這樣單薄?誰跟著來的?”

妙真朝窗戶上坡一下嘴,“良恭跟來的,他打著傘,出門的時候還沒下雪,半道上才下的。您叫我來有事情說?”

曾太太隔著炕桌望她姊妹二人,不覺一臉慈愛的笑意,“你舅母和安表哥都預備回常州去過年,你妹子與妹夫倒還能留在這裏過完年,只是不等元夕也要趕回湖州去。你妹子來同我商量,想帶著你一道去湖州住些日子,來日你出閣到常州,山高水遠的,怕姊妹間難重逢一回。”

聽見要出遠門,妙真喜得直拍手,“好好好,我巴不得出去走走呢!長這麽大,就只在嘉興府這地方打轉,我悶也要悶死了。”

沒曾想曾太太一頭涼水潑下來,“你別急著高興,還沒同你爹商議呢。”

妙真立時耷拉下腦袋,悻悻喁喁,“爹恨不得將我關死在家裏,他能許我去?娘,您行行好,一定要把他老人家說通,我這年能不能過得好,就全看您了。”

曾太太乜她一眼,端起腰笑,“可不是,你近日可得巴結好我,哄得我高興了,我就費心在你爹跟前好好說和說和。”

妙真索性坐到那頭去,挽住她的胳膊,“就是我不會講什麽好聽話,娘也是最疼我的,難道會不幫我?”

說話間,眼在她面上細細瞅,“唷,眼瞧又要過一年了,您怎的倒瞧著小了一歲似的?這可不成,知道的說您是我母親,不知道的當咱們是姊妹,那不就亂了輩分了?”

一時哄得曾太太扯著她連拍帶打地笑起來,眼角的細紋扯也扯不平,“這丫頭,就會講這些歪話!”

鹿瑛也在那頭笑著,無聲的。窗外簌簌飄雪,風從窗縫裏吹進來,吹得她骨頭漸凍,心底有一片和軟的冷冰。

這場面看了許多年,總是幹看著,想插話又奈何嘴巴不如妙真討巧,性情也不像妙真那樣爽快。妙真高興就笑,不高興就哭。她的高興與不高興都是婉約地低頭,臉上永遠是一片婉約的笑意。

少有人知道她心底裏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,反正她一貫沒有相悖的意見。好在嫁了寇立,他那個人什麽都要問個透徹,常把個腦袋湊到眼皮子底下問:“我這主意到底怎麽樣?你到底是喜不喜歡?”

天長日久,他成了她肚子裏的蛔蟲,也成了她的喉舌,代她發言。好時常能逗得人前仰後合地笑,壞時也能慪得人痛快淋漓地哭。她覺得是嫁了他,她才有了一份自己的情緒。

是了,她是有了夫家的人,凡事要替丈夫打算。

她端起茶來雙手捂著,向炕桌對面竭力勸說:“爹娘總把姐看得死死的,瞧,都把她悶壞了,叫她趁出閣前出去走一趟也好。我來時婆婆還念叨,說好些年不見妙真,不知她長成了什麽模樣。都想瞧瞧姐是不是出落成咱們家先太太的模樣了。”

曾太太不由將妙真的臉端詳了片刻,笑道:“照她親娘是要豐腴一點,她母親是個瓜子臉。她這臉盤子,是隨老爺了。老爺年輕時候就是個鵝蛋臉,如今吃肥了,不中看。”

說曹操曹操便道,尤老爺正好打簾子進來,還是樂樂呵呵的面孔,“說誰不中看呢?你在兩個閨女面前貶低我,叫我做爹的威嚴往哪裏放?”

曾太太只白他一眼,吩咐丫頭端了熱茶來。鹿瑛起身讓座,坐到了榻跟前那梅花凳上頭,一家人團團圍著個熏籠。

尤老爺順勢看了鹿瑛一會,揪著眉“嘖”了聲,“鹿瑛怎的回家來這樣久還是這樣瘦?多吃點,多吃點,不要跟貓兒吃食似的。你老子就是窮死,一日的飯也是供得起你。”

說話間摸了對紅寶石珥珰出來,托在掌心裏遞去,“外頭得的,前頭得了個藍寶石的給了你姐姐,這個給你。”

鹿瑛心尖倏顫了下,小心去接了來,捧在手裏,像捧著一汪淚水無處存放。

她才依了寇立的主意要將妙真帶往湖州,離了爹娘,好使些手段誆哄妙真嫁妝裏那兩處田莊。心裏一直是用父母不公的理由來說服著自己心安理得。可眼下得了這對珥珰,那理由又似乎有些不足夠了。

心下正是猶豫忐忑,又聽尤老爺問:“姑爺呢?”

“他到外與朋友會局去了。”

尤老爺嗤笑著靠在榻上,“他的朋友真是遍布天下,自小到如今,才往嘉興走動過幾趟,就結交了那麽些朋友。”

鹿瑛忙辯解,“都是些常往湖州去的人家,在買賣上常有來往的。我公公說本來就嫌他成日不做正經事,他這才與他們走動得多些,要學著做生意。”

尤老爺瞧一眼曾太太,“姑娘嫁出去果然就是別人家的了,你看,我還沒說姑爺什麽不是,女兒就先替他辨起來了。我也不是說他不好,只是他年輕,太好耍,到底不是好事,還是要有些拼勁,貪圖享樂仔細迷了性情。年輕男人,還是當如安閬,或是……”

恰在窗紗上瞥見廊下良恭,繼而樂道:“或是像良恭這樣的,能吃苦耐勞。家裏雖有金山銀山,也總有揮霍成空的一天嘛。”

聽得妙真心花怒放,好像是誇了她一般,把腰桿得意地挺起來。嘴角卻是不屑地一撇,“良恭有什麽好,不過是個下人。”

尤老爺鼻稍一吹,“哼,妙丫頭,你可不要門縫裏看人,就是皇帝老爺往上數一數,祖上也是窮苦出身。”

妙真心裏越美,越是翻著眼皮不認同。那眼皮翻轉到窗紗上,心裏又是一陣密密麻麻的細小的快樂。她的眼睛冒在曾太太肩上,向尤老爺賊兮兮地扇動,“那您說,到底是安表哥好,還是良恭好?”

尤老爺哈哈一笑,“各有各好。”

妙真不覺又問:“那您倘或再有一個女兒,情不情願許給良恭?”

誰知尤老爺將笑一收,癟起嘴,“那不成,把女兒嫁給他,豈不是跟著他吃苦?我舍不得。看他好歸看他好,要做女婿,那是兩碼事。”

妙真立時有些不高興,冒出個腦袋,“可見您真是個地道的生意人,才說人家好,這會又不認!”

尤老爺剛要張嘴辯,曾太太便來搭腔,“好了好了,還要為這子虛烏有的事爭起來不成?有你們兩個就夠操心的了,再有一個,我只怕是活不成了。”

話鋒轉過,又說起年後叫妙真跟著鹿瑛兩口往湖州去的事情。果然尤老爺是不答應的,連連搖撼著手,“不成不成,妙丫頭從未出過遠門,山高水長的,出了事怎好?”

曾太太嗤道:“能出什麽事?那是鹿瑛的婆婆家,又是親姑媽,你自己的親妹子你還不放心?”

“我不是說去寇家不放心,我是說路上遠,萬一遇到個什麽賊寇……”

還未說完,妙真已強爭起來,“堯哥哥走南闖北的這麽多回,也沒聽見他說遇見過什麽賊寇。鹿瑛和寇立從湖州回來還不是好好的,怎的我就倒黴,好容易出一趟門,偏叫我遇上賊寇?您就是不想讓我去,也罷,我不去了,往後也不到常州去,就守在您身邊,做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!”

鹿瑛這會騎虎難下,本就沒主意,只好幫著勸一陣。幾方勸說下,尤老爺只得說再議。

這一議,先趕上送胡舅母與安閬回常州,後又是各家年禮往來,就暫將此事拋在了腦後。

寇立因為此事不定,心裏也不安定,常催促鹿瑛,“年關就到了,早定下來,咱們好先打發人回去報信啊,母親在家也好將大姐姐的住處收拾出來。跟著去的還有若幹下人,也要找地方安頓他們,都是費時日的事。”

鹿瑛正坐在妝臺看鏡子裏自己的臉,臉畔墜著的尤老爺送的那兩只紅寶石正熠熠生輝,紅得窩心,返照出她眼底有點自私無情的目光。

她自己看著自己的臉,漸漸生出羞愧,隔定好半晌才扭頭照他一眼,“你心裏光是惦記錢。有了錢也是大手大腳的花,還不如沒有。”

“怎麽說這話?”

寇立聽出她這必定又是動搖了。他這妻哪裏都好,溫柔和順,賢惠持家,就是過於沒主意。好在他就是她的主心骨,也是她不能出口的許多主意。

他重提耐性走過來哄,“難道我前些時說的都白說了?咱們是替大姐姐存放,又不花她的。再說我寇家還沒窮到短我的吃喝,犯得著使她的錢?”

見她不作聲,他一屁股坐在案上,抱起胳膊嘆氣,“有件事我還沒對你說,出門時老爺對我講,過兩年分一間鋪子給我做。我想,一間鋪子算什麽?大哥管著同杭州府的那幾筆絲綢生意,那是多少進項?怎麽到我就只一間零散鋪子?還是厚此薄彼。我非要做出個樣子給他老人家瞧,也好叫他老人家看看,我寇立不是那沒本事的人。可我要單做生意,總要本錢。咱們若能替大姐姐存放那兩處田莊的地契,我暫借一份出來換些做生意的本錢,將來她要用時,我連本帶利都還她,既是為她好,也是方便了咱們,豈不是兩全?”

鹿瑛只盯著他那張一開一合的嘴,看得久了,只覺她這丈夫能說會道,哪是不學無術的人?

又將那份猶豫拋開,反勸他,“我知道你是個有打算的人,只是外頭人看你愛玩,都只當你沒甚出息。可我是信你的。我爹你也曉得,就是不放心大姐姐走這樣遠。你別急,大姐姐自己也想跟我們去玩,你讓她去磨,爹拿她沒法子。”

不料妙真一連軟磨硬泡了幾日,尤老爺仍是猶豫不決,唯恐妙真路上出什麽岔子。妙真這日起個主意,想著尤老爺一向看良恭可靠,便推良恭去說。

一路上囑咐道:“你千萬要說你拿性命擔保,不叫我出一點岔子。老爺放心下來,就許我去了。”

良恭散漫走在雪裏,滿是個不情願,“你叫我去說也是可笑,難道我能做得了小姐的主?老爺也未必肯聽我的。”

“你說你拿性命擔保嚜,老爺信得過你。”

兩個人一前一後,踩得雪沙沙作響,半晌沒聽良恭發聲。妙真回頭瞟他一眼,“你是不肯幫我說和,還是不肯拿性命保我的安危?”

良恭好笑起來,“這怎麽又扯到性命上頭了?”

“怎麽扯不上?老爺怕的就是路上遇見個什麽賊啊盜啊的。真遇上了,你是先跑,還是先護著主子?”

他瞇起笑眼遠遠向天外望去,“咱們江南一帶還算太平,少有賊寇。”

本來是子虛烏有的事情,妙真卻忽地較了真,立在雪裏挑著眼,“少有也是有,偏就叫我碰上了呢?你是丟下我自己跑,還是想法子護我要緊?”

良恭也只得立在那裏,看她的神色,是一定要個答案的才肯罷休。

原是隨便點點頭就能哄過她去的事,這會卻叫他難以啟齒,好像真應下來,就等同於真是把性命押給了她。

這哪裏值當呢?他把眼別開,餘光卻被她那雙高傲的眼睛挽絆住。又變得有些猶豫了。

即便良恭真拿這話說給尤老爺聽,尤老爺仍是在案後搖手。其中還有個緣故,尤老爺想著妙真再過一二年即要出閣,這會再往湖州去一趟,只怕父女相聚的時日無多。

妙真帶著好大的氣地回屋,沿途雨雪,她兀自往前走。良恭追上來給她撐傘她也不要,將傘搶來摔在地上,折斷了散架。

回房小丫頭看她濕了鞋襪,忙奉茶上來,請她換衣裳。她卻將胳膊一掃,將茶碗“咣當”掃了下去。

嚇得小丫頭忙冒著大雪去外頭尋人來勸,不想裏外尋了一圈,林媽媽白池等人皆不在家,忙著籌備過年的事情去了。

只得又到院門外頭敲良恭的門,“良哥哥,你去勸勸姑娘,她在屋裏發火呢。”

良恭正在鋪上睡著,迷迷瞪瞪地翻了個身咕噥道:“隨她去發,橫豎她火氣大,渾身的脾氣不發出來她也不痛快。”

那丫頭在門外一怔,又再試著敲了敲,“我們可勸不住,白池姐和花信姐都不在家。她一會該哭了。”

不一時就見良恭滿臉不耐煩地將門拉開,認命地拖著步子走到正屋裏。

妙真果然正伏在炕桌上哭,聽見動靜把兩眼浮在臂彎上頭看一下,又埋回去接著哭。起先還是細細的啜泣,久沒聽見良恭作聲,那哭腔便漸漸大起來。兩個肩一挫一挫地把窗戶上白森森的雪光晃動著,終於晃笑了良恭。

他走到榻腳板上坐,就挨在妙真裙邊,手放在炭盆上烤著,“哭腫了眼,可就做不了嘉興府第一美人了啊。得落個名次,做第二。老.二老.二,不中聽。”

妙真探出掛淚的眼睛,“我做了第二,那誰能做第一?”

“白池啊。”

正戳中妙真的心肺,想著安閬也看中白池,如今連良恭也讚她生得好,自己豈不滿盤都落了下風?

她怒從中來,提起腳踢他的背,“你個不長眼的狗東西!都是你不會說話,才勸不動老爺!”

良恭往前趔趄一下,又端坐回來,扭頭看她,目光有些發兇。妙真愈發作對,偏又踢腳踹向他的肩。反應不及,腳腕給他一把抓住,她掙了兩下掙不開,反倒感到皮膚與皮膚的摩擦,像是兩塊打火的石頭,擦出了溫熱的火花,從腳底往她心上竄。

她又放棄了掙紮,假意是掙不開認了栽,把帶淚的恨眼挪開,心內卻是在綿綿地微笑著。

窗外已是個玉碾乾坤的世界了,撲簌簌的雪花羽毛似的掃在心尖上,使人發癢,使人顫栗。

他卻把她的腳放下了,調侃道:“你是指望把自己作弄病了給老爺看,老爺一個心軟就答應了麽?”

妙真適才發覺鞋襪還濕著,連頭發肩上都有些濕潤,又怪到他頭上,“午晌老爺書房回來,你怎的不想著點給我打傘?哪有你這樣的下人,半點不醒目。”

良恭拍拍肩,“你惱得跟燒了屁股的野雞一般滿雪地裏亂竄,我好容易追上,你還把傘折了。這會又來怪我?”

妙真發狠又踹了他一腳,“你才是野雞!你是野狗!”

他失口罵人在先,也就喪事了爭吵的底氣,什麽也不說,瞟著身邊那兩只柔軟的腳。

腳上套著淺口的厚底白綢鞋,鞋面上繡著一灣淡水。那水似乎被屋裏的暖氣熏得有了溫度,使人凍硬的骨頭有了軟化的趨勢。

她又說:“你賠我的傘!”

良恭低下頭不作答,心裏冒出個念頭,還沒來得及回付她,就聽見白池並花信進了院。他忙起身,自覺站去了罩屏外頭。

二人手上皆捧著些過年的裝飾,進門看見他也在,白池上下掃了他一眼,皺起眉遞給他幾張窗花紙,“恰好你在,高處丫頭們貼不到,你來貼。”

良恭一向與她淡淡的,隨手接過脫了鞋踩到榻上去。妙真還在榻上坐著,也不讓,忙把眼淚揩幹。這一些舉動仿佛是兩個人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,有些遮遮掩掩。

她自己心裏這樣認為,心虛的同時,又有一份竊喜。夠著腦袋朝罩屏外望,“你們哪裏去了?我回來也不見個人。”

花信在小飯廳裏理對聯,不認得字,眉頭扣得緊,“瞿爺爺叫去取這些張貼的東西,還有些煙花爆竹。”

“年年都是這些玩意,也沒什麽意思。”妙真仰起腦袋看良恭貼窗花。在底下看,他像一座山巒擎在她頭頂,格外巍峨。

看得正癡迷,白池卻來拉她,“都是灰,到臥房裏頭坐。”

白池放下臥房的竹箔,將她摁在榻上。她透著竹箔細細的罅隙看,只能看見個影,便不情願的作罷了,收回了眼抱怨,“爹還是不答應我跟著到湖州去。”

“你總是顧著玩,都是要做人家太太的人了,還是玩不夠。”

安閬這一去,年後就要上京赴試,闔家對他皆抱有莫大的信心,料他明年就能高中,不必再等三年。人人都帶著好事將近的興奮,白池也是如此,不過是懷著自己好事將近的心情。

那日送別,安閬又在避著人給她許諾,說是一定想個兩全的法子出來,既能給尤家一個交代,也能叫他二人作對名正言順的夫妻。

她即便再不信,也架不住一而再再而三,承諾畢竟具有太大的迷惑性。

然而冷靜下來又覺得是天方夜譚,她在箱籠裏翻妙真的羅襪,回首瞟一眼,覺得妙真像根魚刺一樣紮在那裏,要挑出來也不知從何下手。

妙真還在抱怨,“我不是只想著玩,一來,鹿瑛在寇家的日子,都是憑她一張嘴說‘好’。可她那人你也曉得,什麽都是個‘好’。我想親自去瞧瞧到底如何;二來,也是你說的這話,等我往常州去了,往後我們姊妹間真是難見上一面,還不趁著眼下我還沒出閣,多與她聚首些日子。”

“難得,你這也算懂事了,有了份做姐姐的心。”

“要說做姐姐,你才像個姐姐。”

妙真隨口一說,卻說得白池心裏振蕩一下。她握著羅襪回身,看妙真癟著下巴坐在那裏,愁也愁得乖順可愛,襯得自己才是真沒良心。她受了人家的敬愛厚待這些年,怎麽為一份男女私情,就把人看作眼中釘肉中刺?

她走過來,把妙真的臉憐愛地撫一下,“為這點事又哭?真沒出息。快把襪子換了,我再給你找雙鞋。”

“我就是故意哭給老爺聽見的,看他答不答應。”

白池側著在櫥櫃裏找鞋子,半身給櫃門擋住,手在黑魆魆的櫃裏一下一下翻著,把一片思緒顛來覆去。所思無果,真希望妙真這個人心腸歹毒一點,待人苛刻一些,哪怕是就壞那麽一點點,也好叫人能順理成章地憎惡她。

然而這麽多年了,妙真哪裏都好,就有一點不好的地方,也沒有露給她。櫃子裏藏著灰,翻到她鼻腔裏,使她有種軟弱無力的酸楚。

“白池,你眼睛怎麽紅了?”

妙真一行彎著腰換鞋子,一行仰起眼睇她。以為她是因為安閬走了的緣故,便又裝作沒問過,笑起來,“你叫小丫頭們散布消息給老爺聽,就說我在屋裏天天哭,板著臉不高興。”

白池給她惹笑了,“你呀,就是吃準了這些人拿你沒辦法。”

果然年前兩日尤老爺就答應下來,卻不是因為妙真不高興。是因去往京中探聽消息的小廝歸家,帶回來一個風雲巨變的消息,尤老爺也只得念隨時轉。

那時午晌,尤老爺正在房內與曾太太商議過年的事。聽見人回來,便叫瞿管家忙帶那小廝往書房回話。

小廝丟下馬,片刻不敢歇地並瞿管家跑到書房稟道:“小的到京,先去了馮大人府上,誰知到了那裏一瞧,馮家府宅被貼了封條。小的忙四處打聽才知道,馮大人府上今年夏天就被抄,他早給下了大獄,朝廷定了他個結黨營私,中飽私囊之罪。”

尤老爺登時從椅上立起來,肥胖的身子擠得椅案“嘰裏呱啦”響了一片。他自己怔忪好一陣,又緩緩落回座,“我就知道朝廷忽然調馮大人回京,一定是有事,一定是有事……我早料到有此一遭。”

漸漸說得臉色泛出一種死氣沈沈的白,兩眼一轉,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,“快!打點車馬,我要到李大人府上去一趟。”

瞿管家滿面焦灼地上前,“可老爺您求見了李大人多少回,他都是借故不見,這時去,只怕還是不肯見吶。”

“顧不上許多了,好歹去試一試要緊。”

誰知暨至李大人府上,這位李大人又在家了,特地遣管家將尤老爺請到書房裏相見。

這李大人四十出頭的年紀,幹瘦的身量,尖下巴上的胡須長得稀疏卷曲,笑起來眼一瞇,有種老鼠般的小心與精明。

尤老爺顧不得打量他的面孔,笑在案前作了個揖,“一向要到府上來拜見大人的,誰知跑了三五回,大人都不得空。眼下要過年了,想著來給大人送年禮。也是我的運氣,不想大人今日竟在家。”

李大人擡擡手請他落座,欹在椅背上瞇著笑眼打量了他一番,“今年才接任了嘉興府府臺之職,忙得不可開交,連此地的一些舊友都沒來得及見上一面。這不,要過年了,才得閑請你們這些鄉紳名仕進來坐一坐。外頭不曉得只怕背地裏議論我架子擺得大哩。”

尤老爺按住心頭那份焦灼,只管平和有禮地笑著,“馮大人走得匆忙,一定有許多雜事擱置為辦。大人來了,自然少不得要忙一陣。得空見我們這些人一面,是我們的福分,不得空,誰還敢怪罪不成?”

“早聽說尤老爺會講話,今日初回,果然如是。”李大人笑著將他指一指,旋即收成拳輕巧落在案上,“尤老爺與馮大人一向要好?”

尤老爺心弦一繃,立時搖手,“哪裏哪裏,不敢高攀,不過偶有來往而已。都是為蘇州織造那頭的事。公事,公事。”

“噢……是了,你們尤家在蘇州的織造坊接著織造局的差事。”

“也是為朝廷盡點綿薄之力而已。”

下人款待熱茶,李大人擡手請著,繼而嘆道:“你還不知道吧?我剛聽見朝廷的消息,馮大人被定了罪了。說他在嘉興這些年為官不正,勾結商戶以公謀私……”

說著,將狹長的笑眼一勾,勾出了滿臉的褶子,“你也是其中一位吧?”

嚇得尤老爺險些跌了茶碗,本想來走個門路探聽消息的,沒想到竟撞到了槍頭上。他忙把茶碗擱在幾上起身打拱,“小的不敢,小的不敢,大人明察,大人千萬明察!”

“玩笑,玩笑而已。”李大人將手懸在案上按兩下,示意他坐,“就是真有此事,大約也不歸我查,我是新官到任,許多本職的事情暫且還未理順。自然是派別的官來查辦。”

此話非但不能將尤老爺的心寬慰下去,反是“咯噔”一下,徹底慌得沒了著落。

一個開玩間,良恭就把自己賣給妙真,從此天南海北,都是在為她奔命。

妙真:我知道這有點自私卑鄙,但不幸中的萬幸,即便沒有了家,也還有他這一條退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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